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握握手，還是老朋友！
◎向陽 　(20040327)

族群議題，一到選戰就找到著菌的溫床。於是外省人不分政治認同如何，只能選藍，不選藍彷彿就是背叛；本省人不分政治意向如何，只能擇綠，不擇綠就是賣台；客家人、原住民夾在中間，藍不是、綠不是，藍也要，綠也要，最後被扯成了兩半。

總統大選結束了，不管綠地或藍天主政，我們還是得過活。原以為透過民主機制，根據政治遊戲規則，誰票多，誰當選，選上的謙卑，選輸的大方，然後橋歸橋、路歸路，各幹各的活，各在自個的領域努力打拚，等四年後再說──這樣簡單的道理，是小學生也懂的道理，校園內自治市的市長選舉不是這樣教小朋友的嗎？勝不驕、敗勿餒，握握手，還是好朋友好兄弟好姊妹！

遺憾的是，在民主制度和文化都尚未真正深耕的台灣，要求小學生達到這樣理想的境界容易，大人自己來就困難多了。因此，在我們這個民主制度實施不到二十年的國度，在總統民選不過八年的國度，選舉往往成為「兩軍對壘」的戰爭，軍分藍綠，各擁其主，旌旗飄揚，戰鼓狂打，台上一句「對也不對」，台下萬眾呼應，台上一句「好也不好」，台下歡聲雷動，好一個眾志成城氣勢。這是對內對同志。一旦藍綠兩軍對峙，就殺得你死我活，把對手領袖詆為下三爛的「騙子」、愚蠢的「阿斗」、奸詐的「叛仔」……，不一而足；把對手的主張，無分對錯，都加以扭曲，對手的人格，無分是非，都加以抹黑，以為這樣就能夠扳倒對方，為己方加分。如此風上之草必偃的結果，選舉成了抹黑、造謠、比爛、醜化的場域，擁藍擁綠，成了劃分敵我界線的唯一標準。

選舉真的有這麼嚴重嗎？除了政治理念的認同、政治意向的投射之外，擁藍擁綠誰不需要生活？誰不需要朋友？政治理念上有人主張獨、有人主張統，還不都可能改變嗎？政治意向上有人喜歡藍天、有人鍾情綠地，還不也都不盡滿意，甚至批評多多嗎？天下大勢底定之際，誰藍誰綠不都歡聚一堂、同台歌唱？藍的有綠的親戚，綠的有藍的家族，不都處得和樂融融嗎？但只要選舉一到，就一切都改變了：兄弟為藍為綠鬩牆打架，夫妻為藍為綠分居離異，親子為藍為綠撕破親情，朋友同事更是因此形同陌路……。這樣以意識形態政治認同﹝還夾雜一些領袖崇拜﹞為宗的選戰，能對我們的人生、身心、幸福有多少正面提升呢？這樣的選戰，撕裂親情愛情友情人情的選戰，難道是我們不惜一切所要追求的嗎？

台灣被泛政治化大卸八塊

更令人難過的是，由於選戰激烈，最能召喚認同魔力的族群議題也被端上檯面。台灣人和中國人兩分、本省人和外省人兩立，福佬人說客家人不愛台灣，客家人說福佬人沙文主義，原住民則怪這都是漢人惹的禍。族群議題，一到選戰就找到著菌的溫床。於是外省人不分政治認同如何，只能選藍，不選藍彷彿就是背叛；本省人不分政治意向如何，只能擇綠，不擇綠就是賣台；客家人、原住民夾在中間，藍不是、綠不是，藍也要，綠也要，最後被扯成了兩半。

這樣下來，台灣何只四大族群？台灣社會最少分成了八大塊，擁綠的四大族群，加上擁藍的四大族群──泛政治化的結果，少數有權力野心的政治精英透過選戰，居然讓我們同一族群一分為二，二分為四，四分為八；讓我們不同族群之間又彷彿不共戴天的政敵、七世結怨的世仇；讓我們同一公司、同一組織、同一社團、同一領域、同一專業、同一……，全都以符合他們權力慾望的方向，畫出了毫無交集的藍天綠地，楚河漢界。

選後的現在，是我們，國家的主人，同時也是自己的主人，冷靜思考有沒有必要再繼續如此不分青紅皂白、是非對錯，無怨無悔力挺這樣的政治人物的時候了。

我們需要正常的民主國家

政治立場不同，而無礙於親子、夫妻、朋友、同事的正常關係，這才是成熟的民主、理性的社會。選舉時，我們全力支持認同的政黨、候選人，因為他們的政見、人品和格調；選舉後，我們就得回到自己的崗位，做自己該做的事，討自己該討的生活，不作憨奴才，不作傻阿Ｑ，這才真正是民主社會中獨立而自主的公民。我們每個人如果都有此體認、能夠如此實踐，政治就是公共領域理性而快樂的參與，不會是伴隨著悲憤與血淚的暗夜激情吶喊或狂吼。何苦？我們投下神聖的一票，期願的是這個社會能進步、國家有發展，期願的是我們認同的政治領袖為我們多少做些好事，最少不做錯事，如此而已；我們選前不會期願選完還看到政黨、政客為了他們的權力繼續鬥爭，要我們跟隨其後當他們呼來喚去的侍從、奴僕，繼續為他們未玩完的權力遊戲扮演過河的黑卒。綠的選扁，藍的選連，不管誰當選，選完了，扁連各就其位，我們也得各就其位，挺都挺了，還需要連生活也不顧、家庭也不顧、親情愛情友情都不顧地，繼續挺下去嗎？

我們這個國家給政治人物過多過重過奢侈的愛了，選前難免如此，因為我們都是平凡人，卻又都有濟世救國的不平凡大夢，我們把這個夢想寄託在那些有力者的身上，以為夢想因此可以實現，同時也就放心把我們最寶貴的力量交給他們去了；但選舉總有結束的一天，夢想也有醒來的時刻，選舉結束的那一天，我們就該回過頭來愛我們自己，愛我們的家人、親人、鄰人，以及和與我們一樣都在沉浮人世中打滾的陌生或不陌生的人。尤其夫妻，你投藍我投綠，選舉結束了，就該回到妳投懷我送抱的正常家庭生活中。這樣的民主社會才會是個正常的社會，這樣的民主國家才會是個正常的國家。

大選選後，政治動盪依舊，這不能不讓我們每個人重新思索，我們是否太過驕縱政治人物了。大選開票當天，我在一個年輕少女流下的淚水中、在一個老兵歡呼的笑口中，在藍綠陣營造勢的人群和歡呼、哀嘆聲中，看到台灣民主政治的可貴和台灣人民的可愛；但大選結束後，我卻也在少數政客大聲疾呼要把台灣分成南北兩國，並且質疑法院、選監人員、治安機關公正性的口水裡，聞到一股股源自權力和野心糞坑裡的腐爛腥臭。

（向陽，台灣南投人，曾任自立報系總編輯、副社長，現為東華大學副教授。曾獲吳濁流新詩獎、國家文藝獎、美國愛荷華大學榮譽作家等獎項。著有詩集《向陽詩選》、《土地的歌》、《四季》、《十行集》，散文集《日與月相推》、《暗中流動的符碼》及童詩集、評論集多部。）